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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编书是帝王师── 谈“诸葛范型”的文化意蕴

2016-1-5 21:37| 发布者: 三国艺苑| 查看: 1306| 评论: 0|原作者: 陈洪 马宇辉

摘要: 一毛伦父子批《三国》,把诸葛亮与曹操、关羽并称“三绝”,认为作者把他的奇绝才略写到了绝诣,而小说的艺术魅力亦大半由此而生。此说甚有见地,但稍有不足。作为一个艺术形象,诸葛亮的特色不仅在于才略奇绝,还在 ...
毛伦父子批《三国》,把诸葛亮与曹操、关羽并称“三绝”,认为作者把他的奇绝才略写到了绝诣,而小说的艺术魅力亦大半由此而生。此说甚有见地,但稍有不足。作为一个艺术形象,诸葛亮的特色不仅在于才略奇绝,还在于其典型的“帝王师”角色。
所谓“帝王师”,是封建时代读书人的一种理想,或是梦想,指的是士人的一种双重身份:既是君主的臣下,又是君主的导师 ── 当然,更强调的是后一方面。《三国演义》塑造诸葛亮形象时,在这方面刻意倾注了大量笔墨。举其大要,有以下数端:
1、改变历史事实,夸大诸葛亮的能力及功绩。作为小说,《三国演义》的精彩之处大半与诸葛亮的形象有关。自“未出茅庐已知三分天下”,至“五丈原大星陨落”,近三十年间的历史完全围绕着诸葛亮展开。正如众所周知的那样,草船借箭、筑坛祭风、智算华容、三气周瑜等等,诸葛亮这些传奇式的功绩大半出于作者虚构,有的甚至不惜掠他人之美。兹举一例以见其余:赤壁大战后,东吴提出越荆取蜀的建议,据《三国志》,识破东吴用心并献计抵御的,是荆州主簿薛观,而“先主从之,(孙)权果辍计,迁观为别驾从事。”[1]而据《献帝春秋》,则是刘备自行陈词拒吴,且亲自阻挡孙瑜(并非周瑜)的水军。在整个过程中,诸葛亮的作用只是率一支偏师驻扎南郡而已。可是到了《三国演义》里,全部功劳都算到了诸葛亮的账上。薛观其人固然无影无踪,刘备也变得极度低能弱智,只会不断向诸葛亮求教:“子敬此来何意”、“何以答之”、“此是何意”、“如之奈何”等等(56回)。更有甚者,作者为突出诸葛亮,处处有意贬低他人以衬托之,如庞统、周瑜等形象,都成为这一创作意图的“牺牲品”—— 当然,从通俗小说的角度看,这亦无可厚非。
2、贬抑刘备的能力与作用。在极力抬高诸葛亮的同时,作者刻意贬低刘备的能力,在二者之间形成巨大反差。据《三国志》,刘备实为当世之豪杰,曹操称其为“英雄”,周瑜称其为“枭雄”,皆非虚誉。《世说新语·识鉴》:“曹公问裴潜曰:‘卿昔与刘备共在荆州,卿以备才如何?’潜曰:‘使居中国,能乱人,不能为治。若乘边守险,足为一方之主。’”而到了《演义》中,刘备的才能、智力皆不足以当“枭雄”之目,特别是自得诸葛之后,更是急剧下降,有时甚至不如个小孩子。最典型的如第56回,周瑜设假道收荆之计,“孔明大笑曰:‘这等计策,小儿也瞒不过!’”刘备却一再追问“此是何意”、“又问如何”。这种过分的描写,连毛氏父子也看不过眼去,批道:“小儿瞒不过,大人倒不晓得!”对于史籍所载的刘备功绩,《演义》中或被故意忽略,或被移到孔明身上。如博望坡之火攻,《三国志》之《魏书·李典传》、《蜀书·先主传》均载为刘备亲自将兵,亲自设计;其他史籍并无异词,更无一语及于孔明。《演义》却一股脑归功于孔明,以“初出茅庐第一功”大事铺陈。至于刘备的扮演的角色只是“以剑印付孔明”,看着孔明指挥调度而已。而诸葛亮对一切举措均不解释说明,使得刘备“亦疑惑不定”,全无置喙之余地。再如赤壁战后的抗拒东吴、率部西进图蜀等,皆属刘备的勋业,亦被罗贯中一笔抹去,甚至让其充当误事的角色,把事情弄糟后再由诸葛亮来收拾。
3、着力渲染、夸张诸葛亮对刘备的指导作用。若据史籍,诸葛亮之于阿斗,称为“帝王师”庶几不远;而对于刘备,则不过一位杰出的辅弼而已。但在《演义》中,刘备也变成了诸葛亮的“阿斗”。这位“枭雄”自隆中聆教以后,对诸葛亮不仅是言听计从,而且完全丧失主见,成为被操纵的傀儡。最典型的如江东招亲一节,此事之始末见于《先主传》及《载记》,无论入吴就婚,还是摆脱牢笼归还,都是刘备自作主张。诸葛亮反而谏阻此行,意见未被玄德采纳。可到了《演义》中,刘备自始至终蒙在鼓里,先是担心“岂可以身轻入危险之地”,而孔明却根本不顾其“怀疑未决”“竟教孙乾往江南说合亲事”(54回)。而后,刘备“怀疑不敢往”,“心中怏怏不安”,孔明却依然以“锦囊妙计”的方式调度着一切。一个锦囊又一个锦囊,孔明在千里‌外‌“裁处‌”、包办着婚姻的全过程,而玄德只能“依计行事”。这些情节很‌有趣味,但大不合于情理‌。书中此类描写还有不少,显然作者在心理上认同于诸葛亮,故 极力把他塑造成“天人大导师”,而把刘备写成乖乖的小学生。我们遍览三国时期的史籍,孔明在刘备手下献策建功的记载甚少,他支配全局的作为几乎全在后主时代。可以说,‌演义‌悖于史实之‌‌处‌,莫此为甚。更为有趣的是,刘备得孔明之后本来也有失败或挫折,如长坂坡[2]、白帝城等,作者皆曲为孔明开脱,不仅使其“不在现场”,而且明确把责任归之于刘备偶然的“不听教导”。
综观《三国演义》全书,诸葛亮的形象具有几个突出的特点:1、书生出身而具有将略,2、与君主关系甚洽,3、事实上指挥、控制着一切。而当我们把眼光放远,便会发现,《三国演义》之后,中国小说史上陆续出现了一批类似的人物形象,如《水浒》之吴用、《女仙外史》之吕师贞、《野叟曝言》之文素臣、《说唐》之徐茂公等,甚至《封神演义》之姜子牙,都在很大程度上具有这些特点。其中,吕师贞、文素臣的基本特点尤近于诸葛。因此,我们有理由认为,《三国演义》中的诸葛亮形象具有某种“范型”的意义。
研究形成这种“范型”的社会文化及作家心理方面的原因,是深入理解此类作品的重要途径之一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二 
若追踪于思想史,便会发现“帝王师”的观念与儒家政治思想的演变甚有瓜葛。孔子虽热中于政治,对自己的身份却从未有过如此奢望。而到了孟子之时,则以“说大人则藐之”的气概,提出了“王者师”的主张。《滕文公上》:
……人伦明于上,小民亲于下。有王者起,必来取法,是为王者师也。
表面看,这里“王者师”指滕国的善政,其实是指实行善政的人,即儒家政治理论的奉行者──孟子这样的人物。这层意思,他在《公孙丑下》中说得更明白:
……天下有达尊三:爵一,齿一,德一。朝廷莫如爵,乡党莫如齿,辅世长民莫如德。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?故将大有为之君,必有 所不召之臣;欲有谋焉,则就之。其尊德乐道,不如是,不足与有为 也。故汤之于伊尹,学焉而后臣之,故不劳而王;桓公之于管仲,学焉而后臣之,故不劳而霸。今天下地丑德齐,莫能相尚,无他,好臣其所教,而不好臣其所受教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孟子认为,朝廷以爵禄为贵,而儒者以德行为贵,二者足相抗衡;有为的君主对待贤人,首先是“受教”、“学焉”,然后才是“臣之”。这种观点贯穿于整部《孟子》之中,成为其政治学说的一大特色。大要言之,孟子的“王者师”思想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:
一、为人臣者可分两类,一类是供君主驱遣的普通臣子,人格上自然低于君主;另 一类则是从仕的儒者,特别是自己这样的大儒,在人格上是与君主平等的。他举费惠公为例:“费惠公曰:‘吾于子思,则师之矣;吾于颜般,则友之矣;王顺、长息,则事我者也。’”(《万章下》)又奉尧、舜为楷模,称道其“天子而友匹夫”的作法,认为“用下敬上,谓之贵贵;用上敬下,谓之尊贤。贵贵尊贤,其义一也。”由此,他主张“君之视臣如手足,则臣视君如腹心;君之视臣如犬马,则臣视君如国人;君之视臣如土芥,则臣视君如寇雠。”(《离娄下》)在另一面,他则提倡为人臣者要有独立的人格,斥责“以顺为正者,妾妇之道也” (《滕文公下》),鼓吹“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”,甚至主张“贫贱骄人”,“说大人则藐之”。
二、大儒出仕,首要之责是以仁义之道教育、指导君主。孟子政治思想的核心是义利之辨,他反复痛斥导君以利的人物,明确提出:“君子之事君也,务引其君以当道,志于仁而已。”在应对梁惠王“将有以利吾国乎”之问时,劈头便是“王,何必曰利!亦有仁义而已矣。”在批评宋鈃“以利说秦楚之王”以罢兵时,也是高倡“何必曰利”(《告子下》)。而显然,“曰利”者为顺君主之意,为仰承之势;“引君志仁”为逆责之势,须居于导师的地位。《孟子》中,梁惠王称“愿安承教”,齐宣王请孟子“明以教我”,正表现出孟子自居于师位的态度。
    三、君主对待有德有守、堪为精神导师的重臣,必须给予充分的礼遇。《孟子》中,多处记述有关礼遇的事情,如汤三顾伊尹之善举、鲁君慢待子思之失德等,并因之提出了“天子不召师,而况诸侯乎”的观点,主张“君欲见之,召之,则不往见之”,“王公不致敬尽礼,则不得亟见之。见且由不得亟,而况得而臣之乎?”(《尽心上》)孟子本人与各国君主打交道时,正是恪守这一原则,当齐王托病不肯登门而召孟子上朝时,孟子便同样托病不去朝见,并就此发表了“君必尊德乐道”、必“学焉而后臣之”的一篇宏论。
    整体观之,孟子的“帝王师”主张表达了一种人生理想:既入世辅佐君主以建功立业,同时又维护自己的人格与道术的尊严。这与其重义、民贵君轻、大丈夫等思想观点紧密相关,也是他所处的特定时代的产物。战国之时,士无常主,因而也便具有相对独立的地位。孟子得以“说大人则藐之”,实根基于此。后儒批评他“未能尽脱战国策士之习”,虽为偏隘之见,却也事出有因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汉初,随大一统政权的建立与巩固,君权日重,而儒者社会角色亦渐异于孟子的时代。其时以儒术用事者,首推叔孙通与公孙弘,司马迁述其行事皆有微词。如谓“叔孙通儒服,汉王憎之;乃变其服,服短衣,楚制,汉王喜。”“(鲁生斥叔孙通曰)公所事者且十主,皆面谀以得亲贵……吾不忍为公所为……公往矣,无污我。”又历载公孙弘两面三刀以邀宠幸之事:“每朝会议……不肯面折庭争……习文法吏事,而又缘饰以儒术,上大说之”,“尝与公卿约议,至上前,皆倍其约以顺上旨”,“……弘推其后,天子常说。”显然,在君主与士人的关系方面,孟子的时代已一去不复反了。人格的独立与平等,和功业、富贵之间,如鱼与熊掌之不可兼得。此时,仍存“帝王师”情结的儒者命运大都多舛。如申公为楚太子之师,严格要求,恪尽职守,结果被处腐刑。辕固生曾斥公孙弘“曲学以阿世”,在景帝前直言“独夫可诛”,因而屡遭罢黜。而一代大儒董仲舒,其学说皆自居于帝王导师的地位,反对公孙弘“从谀”的态度,结果数遭打击,“恐久获罪,疾免于家。”至于司马迁的遭遇,更是人所共知的了。在这种情况下,“帝王师”只能“托诸空言”了。《太史公自述》中隐微而又深切地表达了这种无奈的执著。其先借他人之口,称“孔子之时,上无明君,下不得任用,故作《春秋》,垂空文以断礼义,当一王之法”,后又强调“夫《诗》《书》隐约者,欲遂其志之思也……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。此人皆意有所郁结,不得通其道也,故述往事,思来者。”然后,他又自称绍孔子之志而“继《春秋》”,“小子何敢让焉!”特别值得注意的是,司马迁对《春秋》情有独钟,这既表明其史学抱负,又与汉初儒学的传承颇有关联(司马迁青年时得董仲舒亲炙),也与我们讨论的问题有关。司马迁之前,稍早些的《韩诗外传》对“帝王师”有十分明确的表述,其一为李克论为相之道:
(魏文侯欲置相,李克曰)……是以知魏成子为相也……东得卜子夏、田子方、段干木,此三人,君皆师友之。 
他认为“君皆师友之”的人物远高于“君皆臣之”的人物。其二为子夏论帝王之道:
(鲁)哀公曰:“然则五帝有师乎?”子夏曰:“臣闻黄帝学乎大填,颛顼学乎禄图,帝喾学乎赤松子,尧学乎务成子附,舜学乎尹寿,禹学乎西王国,汤学乎贷子相,文王学乎锡畴子斯,武王学乎太公……未遇此师,则功业不能著乎天下,名号不能传乎后世也。
其三为楚庄王论王霸之道:
    庄王曰:“吾闻诸侯之德,能自取师者王,能自取友者霸,而与居不若其身者亡……”故先生者[3],当年而霸,楚庄王是也。
《外传》还有一些相近的记述,足见韩婴对“帝王师”思想的重视。在他看来, 国君须求贤人而以师礼待之,贤人则当为帝王之师,从而在道德与治国两方面给予指导。韩婴为今文大师,而司马迁亦属今文家数[4],其中消息颇堪玩味。今文学派的《春秋》公羊之学于儒学流派中最贴近于政治,且以“三统”、“三世”之类臆说为大言,颇有“政治导师”的味道。司马迁受董仲舒之影响,这是一个重要的方面。故《史记》中也多处论及“帝王师”,如                   《留侯列传》:
(黄石公)出一编书,曰:“读此则为王者师矣……”
留侯乃称曰:“……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,封万户,位列侯,此布衣之极,于良足矣。愿弃人间事,欲从赤松子游耳。”
为帝王之师,虽语出《传》中之黄石公与留侯,表现的实为司马迁本人的某种政治理想,也是他对儒者社会地位的理想化判定。《史记·儒林列传》:
自孔子卒后,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……如田子方、段干木、吴起、禽滑釐 之属,皆受业于子夏之伦,为王者师。是时独魏文侯好学。
由于《史记》对后世文人的深远影响,使“帝王师”的思想得到了传承不已的活力。然而,在现实的政治生活中,这种理想却越来越远离实际,越来越象是一个美丽的梦。韩退之以刚直之态谏迎佛骨,表称“安有圣明若此,而肯信此等事哉!”很有些“帝王师”的口气,但随即得重罪,于是上表乞怜:“臣以狂妄憨愚,不识礼度,上表陈佛骨事,言涉不敬,正名定罪,万死犹轻。陛下哀臣愚忠……圣恩弘大,天地莫量,破脑刳心,岂足为谢……伏惟皇帝陛下天地父母,哀而怜之。”终贻千古之羞。苏东坡亦以自诩刚直得祸(《咏双桧》:“根到九泉无曲处”),同样有“圣主如天万物春,小臣愚暗自伤身”的乞怜语。当然,在封建专制的高压之下,士人既要从政,又要百分之百维护自己完整的人格,是根本不可能的。我们提到韩、苏之事,绝不是苛求古人,只不过借以说明“帝王师”之说越来越远离现实罢了。而到了明清两代,君权愈重,臣下动辄得咎,廷杖、抄没成了家常便饭,致有“伴君如伴虎”之说,“帝王师”就更加谈不到了。
一方面是严酷的现实,一方面是美好的理想,在二者无法调和的情况下,如何使郁结之情得以抒发,使愤懑之意得以平和?李卓吾的《杂说》恰似在回答这一问题:“世之真能文者,比其初皆非有意于文也。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,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,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,蓄极积久,势不能遏,一旦见景生情,触目兴叹,夺他人之酒杯,浇自己之磊块;诉心中之不平,感数奇于千载……余览斯记,想见其为人,当其时必有大不得意于君臣朋友之间者,故借夫妇离合因缘以发其端。”于是,现实中的“帝王师”越来越不见踪影,而文学作品之中却反反覆覆地圆着这个古老的梦。即以辛稼轩之词为例,明言者如《木兰花慢》:“汉中开汉业,问此地,是耶非?想剑指三秦,君王得意,一战东归……一编书是帝王师,小试去征西。”《菩萨蛮》:“功名饱听儿童说,看公两眼明如月。万里勒燕然,老人书一编……他日赤松游,依然万户侯。”《太常引》:“一杯千岁,问公何事,早伴赤松闲?功业后来看,似江左风流谢安。”《水调歌头》:“相公倦台鼎,要伴赤松游。高牙千里东下,笳鼓万貔貅。”如此频繁提及留侯的功业,自与《史记》之影响有关,而无论是许人抑或自诩,亦都可见其对“帝王师”理想向往之深切。有趣的是,稼轩词中同样频繁提及的另一位历史人物是诸葛孔明,其间似也有某种内在的联系。如《满江红》:“笳鼓归来,举鞭问何如诸葛?”《阮郎归》:“挥羽扇,整纶巾,少年鞍马尘。”《水龙吟》:“更想隆中,卧龙千尺,高吟才罢。”《贺新郎》:“把酒长亭说。看渊明风流酷似,卧龙诸葛。”此外,辛词中尚有“功名事,身未老,几时休?诗书万卷,致身须到古伊周。莫学班超投笔,纵得封侯万里,憔悴老边州。”“不念英雄江左老,用之可以尊中国。叹诗书万卷致君人,翻沉陆。”“算平戎万里,功名本是,真儒事,公知否?”一类期许与感叹,也与“帝王师”的政治理想有关。当然,我们知道,终稼轩之一生,与此理想(或曰梦想)也没有纤毫之缘。可能正因为如此,求之不得反而思之愈切,便有了上面这些文学之梦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三
以白话小说来圆此梦的,无疑首推罗贯中。罗贯中的身世几乎全在雾中。但仅就可知的一点蛛丝马迹来看,由他扮演这一文学史角色,实有其必然性。《录鬼簿续编》所记罗贯中事迹,有三点值得注意:1、时代问题。因其中称“与余为忘年交,遭时多故,各天一方。至正甲辰复会,别来又六十余年……”故可知罗的确生活于元末,易代之际年龄大致在不惑间。2、《续编》记罗“号湖海散人,与人寡合”。此语似与《三国志·陈登传》之典有关,《传》云:“(刘)表与备共论天下人,(许)氾  曰:‘陈元龙湖海之士,豪气不除。’”下文便是那段有名的“求田问舍,怕应羞见”故事。因此典人所共知,故罗贯中自号“湖海散人”显然是和“与人寡合”的高傲性格有关的,也间接表现了他处乱世而怀大志的胸襟。3、《续编》著录罗作杂剧《宋太祖龙虎风云会》。该剧写赵匡胤“雪夜亲临赵普第”,意味与《三国演义》的“顶风冒雪访诸葛”十分近似;而赵普素有“半部《论语》治天下”的美誉,也是儒生们寄托“帝王师”理想的一个偶像。罗贯中选择这一题材,足见其“帝王师”情结之深固。
《水浒》的吴用与宋江之关系,颇似孔明与刘备的关系。而吴用的形象可视之为“准帝王师”。有意思的是,明代很多人认为《水浒》的作者也是罗贯中,或至少是作者之一。无论此说可靠与否,它都提醒我们注意这两部白话小说开山之作之间的某种联系──相同时代背景下的相似文学创造物。
《三国演义》及《水浒》在明中叶开始广泛传播,并受到越来越多的士人欢迎,其原因固然有很多方面,“帝王师”观念的复兴仍是值得注意的一个方面。王阳明复兴心学,公然提倡“狂者胸次”,所作所为已有“帝王师”的味道。他的门徒们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偶像的。到了他的得意弟子、泰州学派的创始人王艮那里,便毫不掩饰地以“帝王师”自居了。“出则必为帝者师,处则必为天下万世师”,这是王艮自己的抱负,也是他为读书人标举的人生理想。他作《王道论》,认为:“有王者作,必来取法,是为王者师也。使天下共明此学,则天下治矣。”嘉靖、隆庆、万历的百年间,泰州学派风行天下,“一时天下之士,率翕然从之,风动宇内”(袁承业《明儒王心斋先生师承弟子表·序》)。王艮的人生理想自然也在士人中产生广泛的影响。这对于《三国演义》及《水浒传》的被接受,是或多或少会有些推波助澜作用的──泰州后学李卓吾,以及卓吾后学袁中郎均为通俗小说的热心推动者,当非偶然。
小说史上,另一位自觉以作品来圆“帝王师”之梦的,是清初的吕熊。他在《女仙外史》中塑造了一个“吕军师”的形象:“洛阳布衣吕律,字师贞,道号御阳子,有经天纬地之才,内圣外王之学……意气扬扬自得,常曰:‘王景略、刘道冲几填沟壑,而逢时遘会,身为霸者师,当今之世,舍我其谁欤?’”“月君欲用吕师贞为军师……师贞曰:‘善用兵者,有军师名将之别:折冲樽俎,军师之职也;智勇兼备,名将之任也。不但为六军之师,直可以为帝王之师者,方称得军师二字;若名将则专主军旅而已。尚父为军师之祖,继之者子房、孔明与青田也。’……月君已知将士心服,问道:‘如吕律,可做得你们军师否?’董彦杲等齐声应道:‘真军师也!’” [i]很明显,吕军师者,吕熊也。这几乎连一点掩饰都没有。而军师者,帝王师也;同样是毫无掩饰。有趣的是,作者如此用笔,尚不足以消解胸中坚牢的“帝王师”情结,又特地用半回多书来写吕军师与诸葛亮梦中相会,彼此以知己相许──既是毫不掩饰地以诸葛自许,也反映出他的创作受到《三国演义》诸葛“范型”的影响。他的友人刘廷玑在《在园杂志》中揭示其小说创作动机:“先年所衍《女仙外史》百回……平生之学问心事,皆寄托于此。”一语道破了吕熊“帝王师”白日梦的真相。
夏敬渠作《野叟曝言》,心理机制颇近于吕熊。正如西眠山樵的序所云:“是书抒写愤懑,寄托深远,诚不得志于时者之言。”书中所写文素臣,也是一个典型的“帝王师”;而全书的笔法同样是纯粹的“白日梦”。如东宫太子宴请文素臣,“定素臣南面,专席”,然后专申悃诚道:“古有师臣,何况储贰……异日拥经求教,方将隆师傅之仪,报弟子之礼。区区南面之席,岂足以重先生哉!……寡人何心,不以父师视之,拜稽尊之?”“说罢,垂泪下跪。”后文一次又一次描写太子对文素臣行跪拜礼,且一次又一次地申说理由:“一切不足以报先生,惟有扣头出血而已”云云。至于天子,每与文素臣议事,言听计从且不论,还经常是“听素臣讲毕,拱手而谢”,“天子悚息而听”。甚至到弥留之际,他仍须文素臣来教导一番,然后表示:“朕若早逝一日,不闻正教,即目亦不瞑矣!”作者还借这个皇帝之口,把文素臣比作白帝城托孤时的诸葛亮。显然,作者在构思文素臣的形象以及他和皇帝父子关系时,是受到《三国演义》有关描写,特别是诸葛“范型”启发的。早有研究者指出,文素臣就是作者的自我寄托。一介寒儒,在帝王权威臻于巅峰的乾隆之时,写出这样的文字,若究其原因,儒家传统自是其一,而稗官野史的传统也不能忽视。  
在封建制度下,“帝王师”的理想永远不可能真正实现;但正是在封建制度下,“帝王师”才会成为一部分读书人的梦想。现实生活中,最后一个作梦的人恐怕应是康有为(他又是最后一个今文学派的大师,这应视为不是巧合的巧合)──帝制瓦解,帝王之师当然无从着落了。至于小说中,这类梦似乎也早已无人再作。但是,做为一种文化传统,其影响并非日出而烟销。在分析中国知识分子的政治心态、文化心态时,这种影响是应加以考虑的,而《三国演义》及其学步者,正可以为我们提供极好的范例。
 
(原载《南开学报》1998年第2期)


[1] 《三国志-蜀志-先主传》
[2] 《三国志·蜀书·先主传》:“(长坂大败)先主弃妻子,与诸葛亮、张飞、赵云数十骑走。”可见长坂之败,亮同在军中。
[3] 先生:犹言“先醒”也。
[4] 司马迁的学术思想受多方面影响,但董仲舒的《春秋》学对《史记》旨趣的影响犹应重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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